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我们应在日暮之时燃烧。
(资料图片)
怒斥、怒斥光阴的消逝。
尽管智者深知黑暗终将到来。
尽管他们的话语无法再迸发出闪电。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在这悲哀的山巅。
请用你的眼泪诅咒我、祝福我。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他看见陆沨的眼睛眯了起来,从这个动作里他感到一些危险的气息。
果然,陆沨沉声道:“怎么在这里?”
面对这人,安折的菌丝都要炸起来了。
他现在不该在伊甸园,该和柯林一起在训练基地。
“我……”他仰头看着陆沨。
而那双冷冷冰绿的眼睛注视着他,意思好像是:你可以开始编了。
安折道:“……我走错了。”
真的走错了,在整个城市的地下彻底迷路。如果没有碰巧来到伊甸园里,或者没有及时找到那个露台,他可能继续被困在那个地方,然后失去作为人类的身份,再也不能出来了。
而……
而陆沨这个坏东西,从此以后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微微垂下眼,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此时的上校不像以前那样可恶了。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
“虽然错误, 仍然正确。”
十一名女性零票否决通过如下宣言:我自愿献身人类命运,接受基因实验,接受一切形式辅助生殖手段,为人类族群延续事业奋斗终身。”陆夫人用很轻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安折曾在莉莉口中听到过的那个《玫瑰花宣言》,只是,比起小女孩清脆欢快的声音,她的语调显得低沉。
“这条宣言被删去了一句话,一个前提条件,”陆夫人道,“在拥有基本人权的前提下,接受基因实验,接受一切形式辅助生殖手段。除此之外,宣言的发起者还与基地达成了共识,由女性来管理女性。”
……
“他们终于发现,只有将生育资源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才是最有效的方法,于是他们删去了宣言中的那句话,新一代的女孩子们被集中在一起,由伊甸园教导长大,她们从小就牢记自己的职责,也不接受另外的教育。这样,基地不必担忧生育率的下降,也不会有女孩会因为不间断的生育而感到丧失人权的痛苦。”
“他们有自己的理由,为了更高远的目标,他们要做出一些抉择,”她抱着莉莉,轻轻道:“主城和外城都是我们的孩子,孩子有时候会任性,有时候会反过来伤害他的母亲,也会伤害他的同胞,我们只有理解他们,才不会感到痛苦。”
他想起在这个城门下,第一次见到陆沨的那一幕
——那一天,人类的审判者上校从远处抬头望向他这边,黑色帽檐下,一双冰凉的绿色眼睛。
夫人的玫瑰花凋谢了,但他希望上校一直是那个上校。
——再见了。
“……命令,确认……变异类型,获取丢失……线索……击毙。请——”
“听到了吗。”陆沨嗓音沙哑,他尾音似乎有一点颤,但更多的是强硬的冷漠:“回答。”
冰凉的枪口抵上安折的太阳穴,他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恐惧将他牢牢控制,
他哆嗦着,道:“不……不给。”
陆沨扣住安折肩头的手指收紧,恰好碰到了他的伤处,安折一个激灵,眼前蒙上了一层水汽,身体发抖,呜咽了一声“我……不给你。”他伸手护住自己的腹部,声音颤得厉害,断续不成句,带着哭腔:“讨厌……你。”
那枪口忽然颤了颤。
“……请保持收听。”
广播最后的声音落下。
一切都静了。
所有的——所有的挣扎纠缠,随着信号的消失,忽然灰飞烟灭了。
这片亘古的荒漠上,只剩他们两个。
一声沉闷的声响,整把枪掉落在地。
陆沨闭上眼,把安折死死抱在了怀里。
安折从被陆沨抱住的那一刻, 就剧烈颤抖了起来。
他伏在他身上, 额头抵着陆沨的肩膀, 完全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手攥住,揪紧, 剧烈的痛苦淹没了他,大颗温热的液体从眼睛里涌了出来,他知道自己在哭, 知道那是眼泪, 人类才会拥有的东西,可他还是第一次体会这种感觉。
他想, 如果不是两个月前,陆沨放过了他, 那他异种的身份暴露时,就不会觉得辜负了陆沨的信任。
如果不是陆沨这些天来和陆沨建立了一些类似于友谊的感情, 那面对陆沨的枪口时,他或许也不会那么害怕。
又如果,假如陆沨最后没有去抱住他, 他或许不会觉得……那么委屈。
安折闻言默默往角落缩了缩,西贝看起来那么温良友善,没想到也是一个杀害蘑菇的凶手。
但他又不得不成为吃蘑菇的共犯。
这种地步,明明他们最开始只是在说,基地到底能不能生存下来,这个世界那么多大,陆沨落到他面前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一件奇迹。
陆沨说不是,这一切都是蓄谋,都是必然。
但不是的,真的不是。
“可是……”他对着陆沨抬起了自己的手臂,那属于人类的根根分明的手指缓缓变了。
雪白的菌丝攀上陆沨黑色的制服,爬过审判者的肩章与银穗。
眼泪不断从他眼里滚出来,他看不清陆沨的神情,只知道陆沨扣住他的那只手在颤抖,他把他抱得更紧。
他知道陆沨一定能认出来他就是那只在深渊里打滚的蘑菇,他声音哽咽:“可是我就是碰见你了……”
那么宽广的世界,陆沨非要去深渊。那么大的深渊,他非要去那个空旷的平原打滚。
他们本来就不该碰见的。
可是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陆沨这种人类?
这个人类抱住他的力气那么大,像是要把他杀死,他后背抵在床柱上,拼命挣扎,挣扎根本没有效果,可他不愿意变成菌丝逃走,他不甘示弱。
他不顾一切用所有的力气咬住了陆沨的脖颈。
鲜血的味道涌入口中的那一个瞬间,安折才愣住了。
我在做什么?他想。
但他没有机会了,这一个愣怔的瞬间足够陆沨重新占据上风。
肩膀被死死按住,后背撞在了床柱上,下颌被一只手强制抬起来。
——陆沨死死吻住了他。
审判者并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关注一个生物学家的认知怎样被毁掉,将这柔软的一团菌丝握在手里,陆沨道:“安折怎样让你失望了?”
“他也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感染性,”博士强打精神,叹了口气:“你们这种上过床的关系——你竟然还是个人,没有任何被感染迹象,你的意志也没有被他影响而变得善良哪怕一星半点,他和他的孢子一样感染不了人。”
陆沨淡淡看着他,似乎在思索什么,当纪博士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时,上校开口道:“我和他并没有上过床。”
博士直勾勾看向他:“那你比安折还要让我失望。”
“如果……如果有一位审判者,”他说,“很多年来,他一直清醒,一直守在城门,他的判断从没有错误……”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声音颤抖:“没有人不恨他,因为别的审判官每年只杀几十个人,他有上千个那么多。其实……其实不是因为他格外喜欢开枪,是因为由他开枪,才能最大程度减少误杀。”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
他在想陆沨。
他曾经以为陆沨冷漠无情,也曾经承认陆沨信念坚定。他知道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人类命运,陆上校能付出自己的一生。他也知道陆沨会有痛苦,会有孤独,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了这个人面对的到底是怎样一个根植于内心的不可想象的庞然大物。
他曾经说他懂得陆沨,可是直到这一刻——他与陆沨远隔千里,并且永远不会再见面的一刻,他才完全懂得了陆沨。
短暂的沉默里,安折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忽然有一种预感,波利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会改变他的一生。
他听见了波利的呼吸声。
“你不知道。”寂静里,波利道:“你爱他。”
安折睁大了眼睛。
天际,极光变幻,深绿的光芒像翻滚不定的海潮,从南面走到北面,消散而后重生。
他剧烈颤抖起来。
强烈的直觉像流星轰击地表一样重击了他的灵魂,光芒把这世界的一切映得雪亮。他其实不知道那三个字到底有怎样的含义,可他知道这是对的。
他完全呆住了,连悲伤都忘记,怔怔望着远方的极光。直到波利放开了他,用手绢将他脸上的眼泪轻轻擦干。
至少,在陆沨将枪放进他背包的那一刻,在亿万年的时光里,曾经有过那样一秒钟——在那一秒钟里,审判者把手枪留给了一个异种,他背叛了一生的信念来爱他。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 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
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20200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