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省博物馆藏品:汉代灰陶灶。


【资料图】

河湟人干农活,一缸子茯茶、两三块焪锅馍馍就是一餐午饭,虽然简单却也回味悠长。 刘鹏 摄

灶火照亮了河湟人的光阴。 刘鹏 摄

□刘 郎

编者按

今年5月26日,本报刊发了两篇描写青海风物的稿件。刘郎先生读后,乡情涌动,提笔写下这篇文章,深情回忆了他在青海的相关生活场景以及感受到的醇厚民风。

正如刘郎在文中所写的那样——“句句乡音到耳边”“乡情长在江河源”,刘郎先生的这篇文章,不仅是对两位作者的勉励,更代表着那些走出高原的西部之子,对于青海这片苍茫辽远大地的深情回望。

刘郎是从青海走出去的文化名人。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他在青海电视台担任编导期间,拍摄、编导了《天驹》《梦界》《西藏的诱惑》等多部反映青藏高原民族和地域文化的电视纪录片,屡获全国大奖,他创作的歌曲《青海人》等也广为流传。这些作品为青海文化增添了光荣和骄傲。

刘郎先生后来虽然移居江南,但却时时挂念着青海的山山水水和父老乡亲。2021年,他受青海省文化厅的邀请,创作了歌曲《青海情》,一经发布就不胫而走,引起了青海人的广泛共鸣。

拜读马钧文友转发的两篇文章,让人浮想联翩。

这两篇文章,刊发在同一天的《青海日报》副刊上,讲说的都是青海风物,一篇是辛元戎先生的《说说河湟方言里的“锅甗釜灶”》,一篇是马有福先生的《馍饼锅盔里的草灰味》。于我而言,先看题目,就很感亲切,读过之后,就像是享用了刚刚做好的焪锅馍馍,余温尚在,余香满口。

前者从炊具的由来入手,后者以微距的视点聚焦,都关乎家乡的食物。两篇文字都不长,文风朴素,字句简洁,就像家常话,但是,它们描写食物的美妙,描写制作的过程,却活色生香,很是传神,尤其是它在上溯源流的时候,竟不动声色地挖到了河湟文化的根子上。

辛元戎先生在文章结尾处这样写道——

“河湟地区是中原文化向青藏高原延伸抵达的最西之境。历史上,戍卒、移民、和亲的公主带来了中原文化,并与当地的土著文化相融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河湟文化。河湟人以传承中原文化为荣,一些汉族人家的老宅院至今还悬挂着一百多年前‘耕读传家’的匾额。当‘锅甗釜灶’一类古老的词汇,在普通话里已难觅踪影的时候,却依旧健旺地活在河湟人的乡言土语、烟火日常里。”

读到这里,不由得让人赞叹,因为文章的作者,已经将他所描述的风物,从博物的层面,上升到了文史意义的观察视角。另外,文章的字里行间,也都洋溢着喜庆、愉悦、轻松与熨帖,通篇读下来,我感到,这两篇文字不但不像风物志,倒像是清通可诵并充满炽爱的乡情散文。

我是小学三年级就由河北老家来到西宁的,在西宁长大,自然就算青海人。但是,真正让我了解到焪锅馍馍的制作过程,还是在1977年。

这一年,我参加青海省文化系统驻民和县新民公社的路线教育工作队,整整一年。最初,工作队的团长希望我留在千户湾团部做秘书,但我想,为了真正地深入生活,还不如下到村里去,于是,就分到了一个名叫地湾山的自然村。地湾山坐落于浅山地区的高位山区,山上用水,要下到山下的沟里挑,生活境况,可想而知。那时的生活,普遍地清苦,洋芋丝或是面片子,难得的加一点肉丁儿。人总是这样,无论在什么地方,住得久了,便会对所处的环境有感情,以至那土色的庄廓,蜿蜒的村路,连同青海习见的白杨树,都让人感到很温馨。

青海乡村的习俗,待客喝茶,都会在炕桌上配一盘焪锅馍馍,吃不吃的,总是礼数,加上熬煮茯茶的时候,还会在里面加些适量的青盐,这就更显出了田家生活的特点。青海农家的庄廓院,大都有一个花台,种上牡丹或芍药。盛夏的一天,我和房东对坐闲话,透过支起的窗户,瞥一眼院中的花台,竟蓦然想到了孟浩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这诗句与当时的感受,又何其相似也。

因为房东一家待我非常好,住得久了,就像一家人。房东王守祯,是一位民办教师,和善、乐观,而且挺幽默,我和他很是谈得来。房东的妻子,大家称她王嫂子,既是家里的主妇,又是队里的整劳力,每天地里收工,都是傍黑的时分,回到家里,放下背篼,只掸一掸身上的灰土,便紧忙着生火做饭,隐身于一灯如豆的灶台间。

一如马有福先生的文章所写,炊艺如何,几乎是青海本地衡量一位妇女能力的标准,而我的房东大嫂恰恰是在饭食的操持上,体现了她的技能。现在,因为读到《青海日报》副刊上的这两篇文章,我又想起了我的房东大嫂制作焪锅馍馍的情景——

焪锅馍馍的制作过程其实是非常讲究的,合面,发面,要求干净利落,面不沾手;调和,盘整,要求有形有状,造型美观。进入烤制阶段,尤要掌握适度,因为焪锅的烤制,是先要埋入麦草,待麦草燃尽,再让草灰的余温慢慢烤熟它,所以,这烤制的技巧如何,就完全要看经验了。等到完成全过程,只见那焪锅的成品,底火均匀,橙黄可爱,层层叠叠的红曲绿粉盘绕其间,猛眼一看,就像是一大朵盛开的花。及待切开来,见到那松软相宜的面瓤儿,尚未入口,浓郁的田家之味,清油的淡淡幽香,便已经沁心而来,直让人止不住舌底之津,随之一咽。

焪锅馍馍是一种耐放耐存的食品,平时也作为干粮用,犹记得那年六月六,我与王老师结伴去赶峡门的“花儿会”,数十里山路打来回,这焪锅馍馍就是路上的盘缠。那一天回来的途中,的确饿了,也幸亏有所带的焪锅馍馍来垫底,所以,那一天的适口充肠之感,四十年之后,仍然记忆犹新。

路线教育收队的时候,已经将近年关了,我是正月十五刚刚一过,就来民和的,一年相处下来,就要和房东一家分别了,彼此都依依不舍。我走的那天,天很冷,而且还飘着小雪花,是王老师送我到的千户湾。要上车了,他拿出来一个小包裹,并说:“刘同志,要回西宁了,这两个焪锅,你哈带上吧。”

接过那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裹,顺手一摸,那里面的两个焪锅馍馍,因为是房东大嫂早上刚刚做好的,竟然还有一点热乎呢。

平日里,我也喜欢看一点关于饮食的文字,这种文字,很多人都在写,而且作者中也不乏大作家。我最先迷上的,是梁实秋的《雅舍谈吃》,再后来则是唐鲁孙的《天下味》。这两位都出身贵胄,自小儿就是裘马轻肥的日子,长大了又都精于饮馔,所以,他们的饮食题材,一落笔就显得很丰富,再加上受过良好的教育,文字很是考究,尤以笔端的王孙气,别人没得比。但是,读来读去,读得多了,我也感到太老套,而且,它与一般读者的生活经历也相去甚远,对于我们这些童年时期就知道什么是饥荒的一代人,这些文字,很难产生代入感。

人于饮食的习惯,人于食物的感情,都离不开生活的经历与饮食的体验,我之所以被《青海日报》副刊的这两篇文章所打动,恰恰是因为我与作者,有着相似的经历与相似的体验,从而产生了内心的共鸣。

这两位作者,我并不认识,但我相信,我与他们,有着共同的乡怀,与一样的乡根。——“乡根”一词,非我生造,我是从叶嘉莹先生那里借来的,叶先生久居海外而又眷恋家乡,炼出了一个“根”字,准确,形象,而且在语汇的层面也很有“根”,着实地让人钦敬。

说到这里,想到了“乡情”与“乡愁”这两个相近的词汇。自余光中《乡愁》小诗传播后,人们多有袭用,但有时候也被用“拧”了。我以为,所谓乡愁,是指想念家乡的离愁别绪,而你明明就在你的家乡,又不是远隔千山万水,那还愁个什么劲呢?

其实,“乡愁”一词,并非是余氏的原创,在我们的古典诗词中,时不时地都可以见到它,其中,郑板桥的《浣溪沙·老兵》一词,写乡愁尤其写得好:

“万里金风病骨秋,创瘢血渍陇西头,戍楼闲补破羊裘。

少壮爱传京国信,老年只话故乡愁,近来乡思也悠悠。”

这位老兵,或许就是辛元戎先生在文章里说到的来自中原的戍卒吧。

虽然我身住江南,但经常会收到青海广电的建军老友寄来的家乡特产,其中就有焪锅馍馍。时下快递便捷,邮路发达,隔一天就会到。

今年春节前夕,我又收到了建军寄来的一个箱子,打开来看,除了焪锅馍馍,还有青海过年必不可少的油炸馓子、油炸花花之类。建军还说,这些东西,现在西宁的店里也都有的卖,但为了买得正宗些,还是跑到乡下买来的。

如前所说,焪锅馍馍是一种耐存耐放的食物,因为它是烤制的,一般不会坏。收到建军的心意之后,出于对友情的珍惜,这些焪锅馍馍,我存放得很是仔细,省着吃,为的是吃得长远些,好让它在遥远的江南,继续散发那来自湟流两岸的乡情之味。

小豆棚主人曰:大块文章,皆洋洋万言之宏篇大制乎?非也。今日所见《青海日报》副刊所载杂谈青海风物文字二篇,即又一明证也。文章所以称妙,在语言淳朴,在“言之有物”,在“辞达而已”,在异常传神。快读之后,不仅余香满口,而且搅动乡情,遂于感慨无已中,撰成俚语,以向作者编者深致诚敬也——

依依读罢尚余甘,

句句乡音到耳边。

温若焪锅方离灶,

酽似茯茶又加盐。

方言可溯河湟史,

炊器能征彩陶年。

大块文章原来小,

乡情长在江河源。

陆文夫先生因有名著《美食家》,遂获美食家之称。先生尝言:“饮食之道,可分两大类,一种是华,一种是朴,华近乎雕琢,朴近乎自然,华朴相错是为妙品。华久则思朴,朴久则思华,流轮交替,互补互济,以求平衡。”余因拍摄《苏园六纪》,曾随侍先生有年,受教殊多,以上所言,再次回味,其语义岂止于饮食之道乎?

2023年新夏 撰竣于江南小豆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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